千灯障。
百里辰一入那千灯障,便似是入了另一番境地一般。障中迷雾久经不散,映得千灯便似是漂浮于空的鬼火一般瘆人。其间林木枝杪之上不见半片残叶,百里辰每愿定睛查看那些浮灯时,却又赫然发觉千灯飘忽不定,看得久了,反倒自己陷入了魔障,顿时便觉内息大乱。
镜儿见状,忙说道:“辰少爷,静心理气!跟着灯大哥走就好了,不要去看那些灯!”百里辰点了点头,继而说道:“灯前辈为何愿意带我等入障?”镜儿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灯大哥脾气最为古怪,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将你杀了也未可知,如今还是先乖乖听他的话跟着就好。既是愿意带我们入障,总需瞧我几分薄面吧……”
掌灯人冷哼一声,道:“镜丫头,别以为你们压低了声音我便听不到了。卖你几分薄面?好大的口气……我掌灯人何时瞧过别人的脸面?”镜儿撇了撇嘴,道:“是啦是啦,你戴着个青铜面具连眼睛也遮着自然是瞧不到了!”
百里辰怔了怔,道:“在下有个问题请教,还望灯前辈解惑……”掌灯人冷笑道:“这是哪儿教出来的迂腐小儿,那些江湖废话,少在我面前提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倒是来的正经些。”百里辰给他说的一阵尴尬,正欲说话,便听镜儿说道:“喂!灯老鬼你别这么阴阳怪气的行不行?!人家辰少爷好好跟你说话,守礼可还有错了?!”
掌灯人道:“哦?镜丫头真是越发不如小时可爱了,竟而敢为了一个外人来数说我的不是……”镜儿给他说的一阵语塞,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辰少爷,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这灯老——咳,灯大哥从来都是这样说话的,你无须在意。”
百里辰点了点头,道:“灯前辈,既有青铜面具障眼,适才你来试探我功夫之时却又是如何知晓我的方位的?”掌灯人道:“瞽者耳聪。”百里辰微微颔首,继而说道:“原来如此……那……灯前辈,恕在下冒昧,这破障之法……岂非蒙眼即可?”此话一出,掌灯人与镜儿俱是一怔,掌灯人竟而朗声笑道:“好小子,我有些欣赏你了。”
镜儿挠了挠头,道:“咦……这么说,以后我把眼睛一蒙,就不用去记那等繁杂的破阵之法了?”掌灯人笑道:“蠢丫头,你将眼睛蒙住了试试,怕是从镜丫头变成了泥丫头。”说着,顿了一顿,又道,“如此看来……此阵倒确有疏漏之处了。”
百里辰闻声,四周张望了一番,道:“千灯障中不辨日月,怕是也难以知晓时辰……灯前辈在此间生活,便不觉心有郁结么?”掌灯人沉声道:“小子,不是什么事情都有选择的余地的。你再不住嘴,我一个不高兴便叫你埋骨于此。”百里辰拱了拱手,道:“在下知错。”
便这么沉默着走了一段,百里辰直觉周围的景象似是与刚入障时并无不同,移步所见俱为秃枝浮灯,再无他物。镜儿瞧他一脸疑惑,便笑道:“瞧着都一样是不是?其实已经快到灯大哥住的地方了。”百里辰道:“镜姑娘又是如何分辨的呢?”
镜儿笑道:“这个啊~说不得~之前那些都算小打小闹,灯大哥不会真的生气的。可我要把破阵之法告诉你,我可能当真死无葬身之地了。”掌灯人诡谲地笑了笑,道:“是我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镜儿撇了撇嘴,道:“又来吓唬人。”说着,开心地指着前面的一片沼泽地,道:“到了。”
沼泽之上没有半棵枯木,亦无半盏浮灯。正中为一座破败的木屋,和着周围幽幽的灯火,直教人顿觉阴寒,而房前则是一列苔痕渐入的浮木桩。掌灯人纵身一跃,便如鬼魅般弹指间已至对岸,继而说道:“自行前来。”说着,便转身入了木屋内。
镜儿轻叹一声,道:“这灯老鬼真是讨厌,都到了这里了还要捉弄人。”说着,牵起了百里辰的手,道,“辰少爷,这个浮木桩子,不按着顺序走是会落入毒沼中的,虽说这毒沼不足以致命……却终究会让你难受的紧。我带你过去,你仔细记着顺序。”百里辰只觉手上一阵温软,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身子已然给镜儿带了出去,镜儿身形灵动,翩然间亦是踏过了三个浮木桩,百里辰忙暗暗将顺序记了下来。
待得到了对岸,镜儿放脱了百里辰的手,笑道:“记住了吗?”百里辰点了点头,道:“记着了,这瞧着……似是一个棋盘,顺序依次便是左下的星位、天元、右下的星位、天元,上中的星位。这是一个人字?”镜儿笑道:“你可真聪明~便是这么,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是死记了方位,倒不曾如你这般记忆呢。”说着,又粲然一笑,道,“兴许该让你和温大哥见一见才好,你们俩定然是相见恨晚。”
正说着,木屋内传来掌灯人低沉的声音:“在外面磨蹭个什么了?还不快进来!”镜儿吐了吐舌头,道:“灯老鬼又要发魔怔了,快些进去吧。”百里辰点了点头,便掀开了竹帘走入房内。
掌灯人的居舍极为简陋,厅中幽暗,隐约可见正中挂着一幅山涧的水墨,两旁附有一联,上联为:半烛登程渐成障;下联为:千玉染朱难入尘。却不见有横批,百里辰喃喃道:“这对联说的是什么意思?”镜儿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我前些年也问过灯大哥,灯大哥是不说的。”说着,顿了一顿,又道:“灯大哥,让你府上那位出来下吧,我此番前来便是为了转交些东西与他。”
掌灯人兀自饮了些茶,继而行至小厅旁侧的房前,轻轻叩了叩门,道:“侍灯,出来。”百里辰闻声,不由问道:“镜姑娘,什么侍灯?”镜儿微微颔首,道:“那人……灯大哥说过,此人自认罪孽深重,是以来千灯障度过余生。他自认不能作为人而活,终日便如孤魂野鬼般在千灯障中游荡,他其实深知破阵之法,却总也要陷阵来残害自己。只是平日里灯大哥寸步不离千灯障,是以衣食方面便由侍灯先生来操持了。”
百里辰奇道:“什么罪孽……竟而要如此赎过?”镜儿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此事我便不方便告知了。辰少爷,我也奉劝你一句,你来此处本就是凶险之极了,问了自己要问的事情便请离开吧。灯大哥和那个侍灯……都不是好惹的对象。”百里辰闻声,点了点头,道:“多谢告知……”
正说着,房内缓缓步出一名形容清癯的男子,那男子双目无神,衣衫褴褛,借着幽暗的烛光较之掌灯人更少几分活人气。他淡淡地望了掌灯人一眼,道:“什么事?”掌灯人冷然道:“掌镜人来交托些事物。”侍灯将阴寒的目光从掌灯人身上移开,行至镜儿身前,道:“何物?”
镜儿轻叹一声,道:“也就这么一件事能让你挂心些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来,道,“他的。你拿回房里看吧。”侍灯木然地望了镜儿手中的信笺片刻,继而接过了信笺,用手轻轻一捏,竟而燃烧殆尽!镜儿摇了摇头,道:“你这是何苦?”侍灯转身便回了自己的房间,道:“以后不要来了。也不要让他来。”掌灯人冷然道:“懦夫。”侍灯冷笑一声,道:“彼此。”说着,缓缓合上了门,便再没了声息。
百里辰见掌灯人嘴角微微一勾,却似是勾出了些许苦涩,不由暗暗纳罕,却又不好点破,又打量了镜儿片刻,但见她只是望着地上的灰烬出神,刹那间陷入了死寂。
良久,掌灯人方始回过神来,冲百里辰说道:“小子,你来千灯障又是为了何事?”百里辰闻声,便将青石镇发生的事与掌灯人说了。掌灯人闻声,不由垂首思度起来,镜儿见状,便道:“灯大哥……我已与他说过,你寸步不能离障,此事应该非你所为。可这事毕竟牵扯甚广,你心中可有计量?”
掌灯人摇了摇头,道:“已然十余年未出障……若说外界与千灯障的唯一联系,便是侍灯。侍灯与青石镇……倒也算是有些牵扯。只是你也瞧见了,他不曾看来人的信笺便烧之殆尽,应是与此事没有半分关联。”
镜儿点了点头,道:“可如今线索断在了千灯障,辰少爷显是不会就此罢休,未免徒增烦扰。不如……灯大哥示下,该当从何处着手?”掌灯人冷然望了她一眼,道:“还不承认心中向着这小子了?!”说着,顿了一顿,道:“这等说不准的事……阳明老儿应是最为有数了。不如去寻他一寻。”
正说至此处,掌灯人忽的直起身来,笑道:“哦……又有人入障了?今儿个千灯障可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