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淡青的天空中镶嵌着几颗残星,通往五国城的崎岖山道上,一个简陋的酒寮在星光雾霭之下若隐若现。酒寮后面有个茅屋,此时已亮起微弱的灯光,映出一个丰腴少妇的身影,她整衣束发,推门而出,随即便怔住了。
门店未开,却见酒寮前的一张残桌破椅上,此时竟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旁边摆着一口巨鼎,几杆擎天长旗深嵌雪中。苍白的旗布,在凛冽的寒风中恣意地招展,将身下的旗杆也带动得吃吃作响。
右首那男子三十来岁年纪,身披一件破旧蓑衣,背挎一个灰布长包,颇有风霜之色。他瞥了一眼少妇掌柜,沉声问道:“娘子可有酒卖?”
那少妇掌柜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答道:“哦……有……您……你们要打多少?”
左首那女子是个年轻道姑,只见她双目微闭,手中拂尘一举,却是指向路中央的巨鼎。
于是,就在这个深冬的清晨,尚未开张的小店便卖光了今冬所有的存酒。竹叶青、女儿红、烧刀子……一坛坛都倒进了那口巨鼎里。
那蓑衣客和年轻道姑又点了几样小菜,便对饮了起来,他们也不用酒碗,一口巨鼎你一掌我一拂地震出酒来喝,竟是一滴也没洒到地上。
少妇掌柜怔怔望着这两个怪人,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二人直喝到日上中天,忽听得一阵“沙沙”的踏雪声由远及近,定睛看时,却是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和尚,提着一杆哨棒晃步而来。胖和尚停在酒寮前,也不打招呼,却见路边立着八杆擎天旗竿,上面各挂一幅白布长联。八幅白布长联,后面六福皆是空白,而前两幅上分以瘦金和狂草题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赫然是岳飞将军所著《满江红》中的名句。话说当年岳飞将军挥师北伐,大破金兵于偃城,随后凭栏远眺中原失地,感慨万千之下,便作了这首《满江红》。
那胖和尚顾盼之下,恍然大悟,将哨棒往巨鼎中一捣一提,纵身而起。一撮美酒从鼎中腾起,竟如影随形一般追在棒尾,一人、一棒、一撮酒,齐往布联飞去。胖和尚挥棒驭酒,一阵狂舞,在那第三幅空联上写下八个大字。众人定睛看时,赫然竟是:“我很胖,可是我很棒!”
座上的蓑衣客与年轻道姑面面相蹙,不禁苦笑摇头,只见那年轻道姑面色一凛,左手抄起拂尘朝桌旁的巨鼎一挥,苍白的流苏嘶呜一声,全扑到了巨鼎之上,露出柄端一颗双目泛着绿光的骷髅雕饰,说不出的狰狞恐怖。年轻道姑喝一声“请”,拂尘斜向后一震,那巨鼎竟被劲气拔起,径直朝胖和尚飞去。
那胖和尚正端详着自己的大作,乐呵得得意忘形,见巨鼎飞来先是一愣,将哨棒往雪地中一竖,旋即沉身提气,双掌连连击出数十道掌影,聚成一堵气墙朝巨鼎迎去。只听得“嘭嘭嘭”一连串闷响,巨鼎的飞速被消减了大半,终于在胖和尚手中停住。
“好个千手如来掌!”蓑衣客朗声赞道。
不闻回应之声,却听到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哎哟!操它大爷的!哎哟!”原来那胖和尚强在手上功夫,下盘却是不稳,千斤巨鼎接是接住了,一个踉跄竟砸在了脚面上。胖和尚一脚将巨鼎踹到路旁,臭骂着跛行回酒寮,拉过长凳便坐。
蓑衣客与年轻道姑眉头深锁,这胖和尚忒也粗俗,好不扫兴。现下让我们如何将那巨鼎取回?
正在这时,坡道上缓缓行来一个儒生装扮的年轻男子,他的动作看似很慢,步长却大得出奇,只七八步便到了酒寮跟前。众人抬头看时,但见他剑眉星目,容貌俊美,手中一柄青竹折扇,几缕发丝荡在耳畔,一副狂放不羁的模样。
年轻道姑瞥了那俊美儒生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金才秀,多年不见你还是这副……”说到一半,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别处。
这俊美儒生名叫金才秀,也有朋友故意错口叫成秀才,当然这么叫他也没错,因为他的确是个秀才。
金才秀听出了年轻道姑语气中的不屑,也不生气,反唇相讥道:“呵呵……世道艰难,秀才苦中作乐罢了……哪像白云师太这般超凡脱俗,这么多年了依旧还是……呵呵……”言下之意是在嘲笑白云师太守身多年。
“你……”白云师太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一个女人就算名望再高,武功再高强,面对这种调侃都只能忍气吞声。白云师太袖袍一拂,别过头去,对面的蓑衣客依旧神色淡定,唯有那胖和尚,还在一个劲地追问金才秀:“还是什么……还是什么……金老弟,你说话怎么总爱说一半呀……”
金才秀只是呵呵一笑,不再多言,正四下找不到酒喝,发现前方路边的巨鼎,以及几杆长旗上的题字,嘴角浮出一丝会意的坏笑。只见他左手折扇唰地打开,反手一扇,竟在背后卷起了一席雪帘。秀才执扇几个腾转,那雪帘受扇风带动,竟如龙卷风一般原地打转了起来。秀才一扇冲地拍下,那龙卷雪风便朝前方巨鼎飞了过去。
巨鼎遇上了龙卷雪风,被它卷起,从细瘦的底部开始攀旋而上,同时随着雪风向前飞去,不料却撞上了路边的山石。疾旋中的巨鼎吃这一撞,挣脱了龙卷雪风的束缚,径直朝酒寮这边飞来……
众人见状皆是一惊,回身、提气,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只见那巨鼎犹如日食一般,将酒寮遮蔽得越来越暗,说时迟那时快,秀才方向忽然又腾起了一阵龙卷雪风,朝酒寮极速飞来。背身而坐的胖和尚已经蹦了起来,蓑衣客与白云师太侧身看得分明,那极速飞来的龙卷雪风之中,分明还卷着一条人影。
酒寮的光线越来越暗,各人心中都是捏着一把汗,暗暗骂道:“死秀才,别玩现了!”
秀才却没令大家失望,就在胖和尚沉身提气,双掌即将推出的一霎那,那阵卷着秀才的龙卷雪风赶到了酒寮前,将撞上来的巨鼎强制变向,卷入漩涡之中,秀才竟已抓住了巨鼎,一人一鼎随风相对旋转,原路返回,朝前方的布联飞去。酒寮前只剩下一个被撞开的飞雪淹没的,平举双手的胖和尚,吐出口中的飞雪,一阵骂骂咧咧的。
那龙卷雪风载着秀才和巨鼎飞到第四幅空联附近,忽然势弱消散,秀才抓着巨鼎优雅落地。只见他折扇在鼎口旋了几下,一扬而起,那鼎中美酒竟然凌空蹿起,宛如两条出水的蛟龙,攀到那第四幅空联上,秀才又一阵挥扇驭酒,写下:“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好功夫!”“好一手‘双龙戏珠’!”连白云师太也不禁赞道。
秀才题完最后一笔,刚要合起折扇,但觉雪地下方有阵涌动由远及近,在丈许开外停住,旋即有一物破雪而出。众人定睛看时,却是一个五短身材,身形瘦削的怪物,他的前臂比腿还长,手指和指甲就占了一半,黑黝黝的像裹了一层厚茧,背上似乎也很奇特,但此时被积雪覆盖,远看不是很清楚。好在他有首有足,五官俱全,一张三角灰脸上透着人类特有的自信。众人这才稍稍心安,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怪物究竟是谁。
秀才好像看出了点眉目,狡黠一笑,手中折扇一翻,又在巨鼎上一撞,喝道“走一个”,那巨鼎吃撞离地而起,朝怪物平飞而去。怎料那怪物竟然不接,脱兔似地遁向一旁,一脸懵懂地回望过来。但见众人纷纷摇头叹息,怪物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哎呀”一声,回身朝巨鼎追去,速度竟也极快。
众人远远望见巨鼎落地,那怪物却钻进雪地里不见了。须臾,只听到一阵吃吃的扒雪声远远传来,那巨鼎竟像长了脚似的,一路爬了回来,停在酒寮边上。
众人皆是看得诧异,胖和尚更觉好玩,蹦将过去,一双半破的藤鞋在那巨鼎四周一阵踩踏,活像一只玩球的花猫。还不过瘾,索性双掌入地,“诶、诶、诶”地一阵抽*插。只听得地下发出一阵“哎哟哟”的嗷叫,胖和尚右手出土,竟揪出了一颗三角形的怪头,果然是方才那怪物。胖和尚将怪物揪出地面,提在手上,这儿碰碰,那儿捏捏地把玩了一阵,自言自语地疑道:“穿山甲?”
那怪物还真的会说人话,只见他“噗”地吐出一口黑泥,喘着气说道:“我……我……我是……我是穿山甲的徒弟……开山鼠徐川!”
众人齐声“噢”了一声,俱都明白过来。
难怪这徐川身形这般奇异,原来是穿山甲徐暗天的门徒,自小习练开山破土之功,全身骨肉皮甲皆已变形。
今日徐川乃是代师傅前来赴约的,他与众人素未谋面,加之生性胆小,方才刚一见面便见一口巨鼎飞来,自是本能地躲了开去。
胖和尚将徐川放到地上,摸摸他的三角头,戏谑地道:“你丫除了打洞还会干啥呀?!”
徐川挥手一挡,怒瞪了胖和尚一眼。瞧这胖和尚形貌,八成便是师傅口中的智冠和尚了,他原是南少林般若堂的弟子,佛门的真义没领悟多少,平日里却喜好打抱不平,加之生性耿直,常为人所利用,是以屡犯寺规,终于被逐出师门,成为一个野和尚。智冠和尚性情虽野,侠义之心却是赤诚,北宋宣和二年,在湘西一带惩奸除恶之时,偶遇宋徽宗,被招揽为七大侠隐之一。
说到这七大侠隐,乃是宋徽宗历经多年,多方途径招揽的江湖义士。世人皆言徽宗“书画造诣高绝,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殊不知其醉心书画,并非为才所迷,而是为才所困,他深信一幅异域得来的丹青迷画,其中隐藏的玄秘如若破解,世间愿望皆可达成。宋徽宗潜心钻研了三年,毫无眉目,便想到了集思广益,但此画关系重大,非亲信不得相议,父亲年事已高,皇子公主尚年幼,其他皇亲国戚,才识见地多不如己,且恐有党争之患。故而想到了招揽江湖义士,重重考验之后,收为亲信。七大侠隐由此而来。
既名侠隐,各人身份自然保密,世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却不知其身份姓名。有年中秋,宋徽宗秘密宴请众侠隐于嘉兴游船之上,当时出席的有六个人:昆山白莲观的白云师太,温州一刀镖局镖头段一刀,野和尚智冠,不中书生金才秀,西北军都统南宫楚雄,还有一个便是开山鼠徐川的师傅——地鼠门掌门人穿山甲徐暗天。
席间徽宗还透露,侠隐一共有七位,另外一人因故未能前来。众人追问其身份姓名,徽宗神秘一笑,当众挥毫写下七个大字:“白冠金刀笑南天”。众侠隐稍看便知,这七字之中有六个来自他们的名字或名号,剩下一个“笑”字,不用说,指的便是缺席的那位。大家于是称他“老笑”。
那次宴会之上,徽宗未曾坦言招揽他们的缘由,只是让他们隐匿在江湖之中待命。后来靖康之变,徽宗父子被虏往金国,更有侠隐之一的南宫楚雄将军突然叛降的怪事。众侠隐痛心失望,之后久未聚首,便逐渐没了联系。
直到数月前的一天,众侠隐同时收到一封具名“笑先生”的飞鸽传书。信文大意是,主上徽宗已客死金国,当年招揽诸位侠隐之缘由,乃是为了集思广益,合力破解一幅关乎大宋命数的旷世迷画。如今主上虽死,其志尚存,这副迷画《寒潭望月图》传到了小主人钦宗的手里,而钦宗尚被关押在五国城的枯井之中,凄惨度日。我等七人既为主上钦点的侠隐,顶尖忠义之辈,当义不容辞完成主上的遗愿,将小主人等营救出五国城,共同参研那副旷世迷画,以图救国之策。信件末尾约请众侠隐于冬至前日,聚首于五国城南郊,共商营救大计。
众侠隐听闻主上噩耗,无不悲恸落泪,隐忍多年的报国之心再度雄起,速速了却了缠身之事,厉兵秣马,终于等到了冬至前的这一天。
五国城南郊山麓,千里冰封,飞雪如絮。
一个残破的酒寮,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张长凳,长凳上坐着几个形貌各异的人物,他们有的潇洒,有的粗鄙,有的高冷,有的豪气……身上却都透着一股忠义,像是几团烈火,将这个荒僻的酒寮炙烤得侠气澎湃。
就在徐川自报名号之际,金才秀也已踱回酒寮,在智冠和尚对面就坐,见桌上摆着豆干黄瓜两碟下酒菜,却没有多余碗筷,手中竹扇在桌缘敲了两声,扭头问道:“掌柜的!还做不做生意了!”
那少妇掌柜见怪人们接踵而至,一个个身怀绝技,又都任性妄为,方才轮番炫技还差点毁了酒寮,意识到这些人是来者不善,赶忙回入屋内,叫醒还在熟睡的稚儿,将其藏入橱柜之内,只留了一个通风口,刚好正对门外。
少妇掌柜正细声教稚儿无论如何不要出声,便听到了秀才的叫换,赶紧应了一声“来了”,一脸局促地走了出来。此时酒寮里已坐了五个怪人,之前的四位两两相对坐满一桌,还有一个不知是人是怪的侏儒独坐在旁。几双眼睛都往少妇掌柜这边望来,少妇掌柜先一愣神,旋即恍然大悟,给他们添了几副腕筷,又加了几道小菜,说了句“客官慢用”,便自个儿在一旁炸起了油饼。
又过不久,山道那头走来一个兵卒模样的人。他慵懒地踱着八字步,双眸通红尽是贪婪之色,此时发现了前方酒寮里的少妇掌柜,恣意地瞄着,那是怎样一双恶狼的眼睛!
走近看时,官服纹路清晰可见,赫然是个金兵!
智冠和尚见状哨棒一挚,哼声而起,却被蓑衣客段一刀伸手拦住,沉声道:“大事在即,不要节外生枝!”
只见那金兵脚步轻浮地来到少妇掌柜跟前,解下背上的裘皮包袱,掏出三个酒袋,色迷迷地道:“三斤女儿红!三斤竹叶青!三斤烧刀子……嘿嘿……”他一只手递着酒袋,不是递向少妇掌柜的手中,却是递向她圆润的胸脯。少妇掌柜刚欲举手推拦,却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唰、唰、唰……”原来那金兵的另一只手正握着系在腰间的提刀,不住地出鞘收回,发出阵阵摩擦声,颇有威慑之意。
少妇掌柜一愣神,金兵那只提酒袋的手在她胸脯上游荡得更加欢快了,还一本正经地喝道:“发什么愣啊!快给本爷装酒!”
旋即又变脸坏笑道:“莫不是老板娘觉得这样很舒服?咱们何不到屋舍中去,小爷能让你更加的欲仙欲死呢!哈哈哈哈哈!”笑声未歇,那金兵突觉身后汗毛直竖,回身看时,却没发现有何不妥。
少妇掌柜被调戏得脸颊潮红,却是不敢挡开那蹭在胸前的拳头。径是装作一个踉跄后退了一小步,旋即一阵尴尬憨笑,面露难色道:“兵……兵爷……今日……今日没有酒了……”
那金兵闻言色变,脱口骂道:“没酒?!……那边那几个唱戏的在喝什么?!”
不远处的白云师太耳力惊人,一听到“唱戏”二字,不禁怒火攻心,当即拍案而起。
老板娘手一哆嗦,整盘油饼都倾到了锅里:“酒……酒被他们……他们全买走了……”
却说那金兵从小在兵营里长大,没见过大宋的武林人士,看到这些奇装异服的家伙,只道是唱大戏的。金兵自然知道怎么欺负唱大戏的,就好像猫都知道怎么欺负老鼠一样。
那金兵摇头晃脑地过来了,扫了一眼众人,道:“刚才是谁拍的桌子?”
白云师太凛然道:“是我!”混元真气早已注入右手,只等暴起将来人劈成三十六块。智冠和尚亦是怒目圆睁,左手幻影层层叠叠,誓要在这金狗身上开几十个窟窿。蓑衣客段一刀不再阻拦,自顾自地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