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沼地里恰恰略过一丝阴风,惹得二人一阵惊寒。
掌灯人摆了摆手,道:“我时候不多了,要快些将掌器十尊的事交代清楚才是,你不要打岔。”百里辰闻话,忙恭恭敬敬地垂首顺眼道:“是。”
话音甫落,便见得掌灯人微微颔首,道:“金莲佛灯、七弦泛天琴、玉髓灵珠、蟠纹古镜与七宝琉璃塔这五样祭器便是阳明他穷极心力所得,也便是为了找寻这些邪物,方才让他立了这一生都不能再动武的重誓……这几样祭器经阳明找寻古籍之后弄清楚了其持护之法,持护之人以自己生命为祭,虽说修炼功夫可短常人数十年的光景,却不知这只是透支一生的生命而为。阳明也自知此事邪煞,便千方百计替五隐寻来延年益寿的秘方,好歹是能叫五隐之人活得久些了……可这又如何?五隐中人寻常不得离开自己镇守之地,其中尤以我掌灯之位牵连最众,擅自离障后果不堪设想。”
百里辰奇道:“那为何镜儿与掌琴人可擅自离开?”掌灯人沉默片刻,道:“镜儿是五隐之中功力最弱的,若离开时候不久,亦不会有太可怕的后果……至于掌琴人……他若仍承命而为,自然不会离开,可如今他已倒行逆施,自然不会计较后果……如今掌灯力衰、珠儿又被掌琴人劫走,镜儿亦是不在合镜谷中。再这么下去……掌塔人不过半月便会衰竭而亡。到时五隐彻底溃散,朝野必定大乱……”
百里辰沉吟道:“这么说……我若接手掌灯一位,仍需快些将五隐归位了?”掌灯人点了点头,道:“不错……而且掌琴人之事,必须在半月之内解决,否则……牵累掌塔人暴亡不说,只怕……”说至此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如今你可算明白,为何镜丫头会与你说……不要深入调查掌器十尊的事了?”
百里辰木然点了点头,道:“当真没有想到……掌器十尊竟已是百年前一直牵扯到如今的了……”说至此处,又道,“这么说……掌琴人可是不满这等安排,是以妄图策反彻底毁了这一新的血脉么?”
掌灯人摇了摇头,道:“没有这么简单……掌灯一位是阳明最先寻见我来坐的,而掌珠、掌琴、掌塔却是由我来定,镜儿比较特殊,那时着实寻不见合适的人选,原本便要寻珠儿的妹妹来执掌……却恰好阳明来寻我,告知有个天赋甚佳的小丫头适合掌镜,便许了镜儿这一位子。这掌琴人……”说至此处,沉默片刻,问百里辰道,“你可知道旌平国?”
百里辰点了点头,道:“听家父提起过旌平的事,似是十余年前右丞相设计征来的邻国……如今已然成了景善的旌平路了。”说着,顿了一顿,又道,“家父说……旌平国人沉溺诗词歌赋,全朝上下终日莺歌燕舞,不解百姓困乏,是以——”
掌灯人冷笑一声,道:“哼,征战之事总是战胜之人方才能留传史册,莫说是杨氏一直在使那愚民之策,便是历朝历代又有何人例外?”百里辰一怔,道:“这么说……此事另有隐情了?”掌灯人道:“我不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过有感而言罢了。孰是孰非,我等局外之人,也不好评说。”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掌琴人便是那旌平国当年的皇八子——”
百里辰又是一惊,道:“皇八子?!”掌灯人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年旌平国皇室之中,首脑人物皆是被先帝处死祭天……唯有掌琴人因琴艺颇好被先帝留了下来,自然……也是为了宣示先帝贤明之举。后来他在旁人帮助之下,脱离皇宫……经人指点来了我这儿,以求掌琴人一位。”
百里辰道:“灯前辈……既然掌琴人身份如此特殊,你又为何会应允他掌那七弦泛天了?”掌灯人微微颔首道:“那是……我与掌琴人一并欠给旁人的人情,推拖不得。何况当时掌琴人立下毒誓,说此生决不再起策反之心……兼之他所携来的信物,我便也不疑有他,便这么让他持护起了七弦泛天。”
百里辰思虑片刻,继而说道:“这么说……掌琴人如今行止,便是想要再复旌平国了?”掌灯人微微颔首,道:“这便要问他自己了,兴许只是想获取性命去一搏,将自己所背负的血海深仇一报也便罢了……也兴许便是如你所说,想要再复旌平国,将景善彻底毁灭。”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五隐溃散事小……但掌琴人这等行止……怕是终会引起更大的灾劫。”
百里辰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当初我于宫商水榭之时听闻掌琴人与南陵王商议策反之事,却还有些奇怪为何一向淡泊如斯的掌琴人竟会动这样的心思。却不曾想到里头还有这样复杂的关系……”说至此处,又忖道,“我原本还道似灯前辈这般孤僻的性子,便是天下血染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却不曾想他这般心善……”
忽的,掌灯人身子微颤,似是难以忍住,又咳出了不少鲜血,待得他平复片刻之后,便道:“我怕是……真的没有时间了……百里小子,待我将金莲佛灯传与你后,这口气便再吊不住了……最后还有一些话你须得记得,待你归位之前……须得寻好下一任掌灯人,此人决不可是你膝下子嗣——”说至此处,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也罢……你与镜丫头这辈子是成不了了,依你二人的性子,怕是也不会去寻旁的人来,这一节倒是也不必再说……”
百里辰给掌灯人说中心事,不由心中又是一酸,继而深深地纳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掌灯人轻叹一声,道:“掌器十尊终日与此祭器为伴,寒邪之气侵身,若膝下有子嗣,寒邪本身便过了不少与他,断不可再让他持护祭器。这一节,你虽不需忧心,但传位之前须得告知你之后的掌灯之人,还有便是……一会儿我要将一身功力传与你,无论如何掌琴人功夫颇高,确是不易与。如今他身在南陵,想来便是在你曾说的南陵王处,到时还要看你自己如何机变了。”
百里辰点了点头,道:“是……”掌灯人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百里辰背对自己坐下后,颤颤地将手中的金莲佛灯交予百里辰之手,继而双手贴于百里辰背脊之上,将自身的功力缓缓传入百里辰体内。
百里辰端坐于前,只觉自背脊之处传来一阵阵如阴火般的力量,却与镜儿曾输给自己的真气颇为相和。而那股力量似是在体内运转得极为顺畅,只是身子经由掌灯人传功之后,分明感受如火般侵略,却不自禁地觉得寒邪砭骨,微微发抖起来。
约莫过去一炷香的时间,百里辰再无感觉又新的力量传来,而身后掌灯人的双手也颓然垂了下去。百里辰不由得觉得心酸之极,竟而为掌灯人之死而如鲠在喉,半点也不敢回头看掌灯人的死貌。
待得心境平复了些许之后,百里辰方才执着金莲佛灯转过身去,朝着掌灯人的尸身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叩,却终究不知说些什么。
百里辰急于前去南陵寻掌琴人,便草草地将掌灯人与侍灯的尸身就地埋了,而对着鹊桥仙的尸身,却是心中充满了愤恨,只是便将他这么留在木屋旁却也不好,当下便决议将他的尸身扔入毒沼之中慢慢化了。
千灯障外。
百里辰满腹心事地走出了千灯障后,却见得先前那名戴着面具的男子仍旧兀立于千灯障前,但自己再无半点与他人说话的心思,于是仅朝那人点了点头,便要离开。谁知未行几步,便听得那人说道:“先生留步。”
百里辰一怔,扭头望去,只见那人快步走到自己身侧,又听他说道:“瞧先生手中这灯……难不成掌灯人已然——?”百里辰木然点了点头,道:“掌灯人如今已然身死……”那人忙道:“那……你在里面可曾看到一个、一个……唤作林越的人?”
百里辰一怔,道:“你是说侍灯先生么?”那人怔了一怔,喃喃道:“侍灯……”说至此处,沉默片刻,道,“兴许是吧……”百里辰道:“你是侍灯先生什么人么?”见那人似是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兀自缄口不言,便道:“侍灯先生与掌灯人一并西去了……”
百里辰情知此人必然与侍灯有莫大的关系,便将侍灯临死之时的遗言转述与那人,末了说道:“不论先生是否是侍灯先生的亲友,只望先生能节哀。”那人听完百里辰转述的话之后,喃喃了几句后,仰天一叹,便转身离开了。
百里辰望着那人的背影沉默片刻,亦快步朝着安陵驿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