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辰与镜儿俱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掌琴人正怀抱着七弦泛天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百里辰忙道:“琴先生您误会了,我与镜姑娘并非——”掌琴人却道:“那也不过是闲人的玩笑话,和那花魁与我的玩笑话别无二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镜儿闻声,笑道:“哦?玩笑话?这舫里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这添油加醋的自然是有的,可难保没有一两条是真真切切的吧?”掌琴人淡淡一笑,道:“镜丫头,你可当真是不如小时可爱了,小时还会追在我身后讨糖吃,现下牙尖嘴利的动不动便拿我与灯兄做活靶子。”
镜儿冷哼了一声,道:“谁追在你身后讨糖吃了,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掌琴人怀抱着七弦泛天缓缓行至镜儿身旁坐下,说道:“今晨收到侍灯的传报,说是初七将至。”镜儿闻声,秀眉微微一蹙,道:“想不到这人还多少有些关心的事。”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是要你去与城中人说么?”
掌琴人轻轻抚了抚怀中的白玉琴,道:“初七适逢渡通山上盛会,想是不会有什么不要命的人往千灯障去吧。”镜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嗯……但愿如此。”说着,从连廊上跳了下去,冲百里辰说道:“辰少爷,咱们这些日子住在伶歌舫里,虽说也是住在了别院附近,可晚上那笙歌扰攘的终归是睡不好。你说这样好不好,咱们今日便白日里便好生休息着,晚上呢,在这里瞧瞧陵川的夜景~”
还未等百里辰说话,掌琴人便截口道:“明日便是辩经大会了,今儿个若夜里没能好好休息,怕是明儿要被迦叶寺里的臭和尚赶出来了。”镜儿剜了他一眼,道:“又不是与你说!你啰嗦个什么了?!何况我们去迦叶寺也只是为寻阳明叔叔,又不参与辩经,那么多人他们管得过来么?”
掌琴人轻叹一声,继而从怀中取出两份请柬,道:“这是请柬,你与百里公子各持一份,明日入场须得用到。”镜儿与百里辰接过请柬后,不由说道:“辰少爷,你曾说迦叶寺里的寂明和尚于你有授业之恩,你怎么却没有收到他给的请柬了?”百里辰将掌琴人给的请柬收好后,笑道:“寂明师父应是将请柬送去青石镇百里府上了。我这些日子未居家中,他自然寻不见我。”
镜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而问道:“这斗台讲法与辩经大会却又是怎么一回事了?”百里辰正欲答话,却听柳诗韵的声音响起:“斗台讲法便是每年这个时候齐聚三大宝刹高僧与漠北密宗的禅师一同在斗台之上说佛法,以切磋佛法修行。而那辩经大会则是天底下的众多僧人均前至,互相精研佛法妙谛,互取所长。若是有修行尚浅的比丘,亦是可向在座的众多高僧提出自己研读佛经之时的疑惑以求解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园林深处盈盈而至一抹月白,翩然在拂袖而落的落英之间。
柳诗韵缓缓行至三人身前,冲镜儿微笑道:“对镜姑娘来说,怕是沉闷了些。”镜儿笑道:“柳姐姐,你这身衣裳穿着,可真是好看~”柳诗韵闻声,广袖掩口而笑,道:“那是衣裳好看,不是我好看……”说着,冲百里辰说道:“百里公子,适才顺脉堂的小伙计前来传了个口信,说是令尊已至安陵城内住下了,徐大夫问你是否前去一见。”
镜儿奇道:“怎么辰少爷的爹爹也和那大夫哥哥有交情么?”百里辰微微颔首,道:“百里家与徐家也可算是世交了,家父与素问的爹爹亦是过命的交情。”说着,略微一顿,又冲柳诗韵说道,“苏小哥人走了么?”柳诗韵道:“尚未离开,现下便在伶歌舫外头候着。”百里辰点了点头,道:“好,我这便去见他。”说着,便冲众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柳诗韵微微颔首道:“那镜姑娘,愿不愿意陪姐姐去街上逛上一逛?”镜儿笑道:“柳姐姐,这些日子我将永昌道可逛个遍了,也没见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啊~”柳诗韵笑道:“利安集最近新开了一间卖女儿家首饰的。材料虽陋,可手艺却是极巧的,安陵城里的女儿家可都喜欢的很。我瞧镜姑娘全身上下也没几件首饰,怎么瞧都太素了些。我有心送些首饰给镜姑娘打点打点,可我手上那些首饰又是为了讨人欢心用的,对镜姑娘说着实是太艳俗了些。”
原本一直沉默着的掌琴人忽而说道:“诗韵,镜丫头从小便不被当女儿家养,你也不必费心了。”镜儿闻声,转身剜了他一眼,道:“什么叫不被当女儿家养了!我这便请柳姐姐带我去拿首饰店里买一身首饰给你瞧!”说着,牵着柳诗韵的手便往伶歌舫外走去。
二人行出数尺时,柳诗韵忽而回眸而望,见掌琴人正抱着七弦泛天沉思,不由幽幽一叹,随镜儿牵着走了。
利安集?璎珞斋
镜儿望着眼前崭新而雅致的木楼思虑片刻,道:“这儿……再过去几家便是大夫哥哥的顺脉堂了吧?”见柳诗韵良久没有答复自己,不由转身望去,只见柳诗韵兀自垂首沉思,便探至柳诗韵身前,问道:“柳姐姐,你还好么?”
柳诗韵给她这么一唤,回过神来,微笑道:“什么?”镜儿抿嘴而叹,道:“柳姐姐,果真那些舫内的传闻都是真的吧?”柳诗韵笑道:“什么传闻?”镜儿摇了摇头,道:“也罢,你们二人便是抵死不认也是你们自己的事。”
说着,快步走进了璎珞斋,见里头各种首饰琳琅满目——木制首饰纹理精细,玉石首饰形态奇巧,更有苗家银饰等众多饰品,不由惊叹道:“这些东西可比在永昌道上瞧见的有趣多了~”柳诗韵款款行至,顺手取了一件华胜,笑道:“这个华胜雕画的栩栩如生,也不失雅致,镜姑娘可喜欢?”
镜儿笑道:“柳姐姐,我来这儿纯粹是与那闷葫芦掌琴人抬杠罢了,你不必真的给我买首饰……”说着,顿了一顿,又道,“平素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要动武,这些精巧玩意儿戴着,若是弄坏了多可惜。”柳诗韵正欲说话,却听得湘帘之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姑娘这话可说错了,女儿家就是要会打扮才是啊~姑娘生得这般漂亮,添了几件首饰之后定是更显光彩照人了。”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湘帘轻启,一名年约二八的女子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她行至镜儿身前打量了一番,从众多饰品之中挑出一件璆琳华胜,斜入镜儿云鬟,冲柳诗韵说道:“柳姑娘,你给瞧瞧,我给她选的好不好?”柳诗韵含笑颔首,细细端详一番,道:“确是不错,只是还是太素了些……小婉,你再给镜姑娘添上两件,账便算在伶歌舫头上就是了。”
镜儿忙摆手道:“一件便好,别太破费了……”说着,不好意思地抚了抚发间那支华胜。柳诗韵轻叹一声,道:“也罢。”说着,冲小婉点了点头,道,“小婉,我们先走了,以后若是新出了什么奇巧首饰,记得遣人来伶歌舫知会一声。”小婉灿然而笑,道:“这个自然,我这铺子还是多亏柳姑娘相助才撑起来的呢~”柳诗韵微微一笑,继而便引镜儿随自己离开了。
夜?伶歌舫。
镜儿望着厅堂之中扰攘的人群,不由讶然,喃喃道:“这些日子在伶歌舫小住,夜里也不曾来此一看,如今着实是开了眼界了,这里哪里还有立足之处?”柳诗韵闻声,缓缓放下了胭脂,起身道:“这儿……人一向是这么多的。”
镜儿点了点头,道:“柳姐姐,你这花魁娘子的名号真是名不虚传呢~”柳诗韵望了望眼前的人海,轻叹一声,道:“我也说过,有些人便是为了听琴先生弹琴而至的……剩下的大多便是些游戏人间的子弟,又有什么值得高兴。”说着,冲镜儿微微一笑,道:“我该出去了。”
但见柳诗韵一袭红裙,翩然而上,水袖便似随着掌琴人似流水般清明的琴声缓缓浮动,柳诗韵先是向着外围众人福了一福,继而身姿微摆,拂袖便出满庭花雨。琴声渐转,又见柳诗韵一边若轻云流风一边丹唇轻启——
“通幽曲径,过佳人执伞,朱垣相映。斜倚丹椽相识处,步玉清窗静。罗扇撩香,嫣然语笑,又叹愁云定。凭阑轻倚,堪堪清梦难醒。”
唱至此处时,镜儿忽而瞥见掌琴人剑眉微锁,不由有些奇怪,却又因柳诗韵歌声柔婉,便没再上心。
“梦回弹指经年,似识昔景,尘世双魂品。映得旧容却不辨,笑泯浮华虚影。且放浮沉,朱垣犹在,伞下昔魂醒。若失相望,且吟萍水归烬。”
一曲毕了,原本喧嚣如斯的伶歌舫刹那寂静,陵川夜风穿堂而过,却也拂不去其间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