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枫华与梅子隽缓缓行至青石镇郊的一处小溪边,各择了块大石坐下。凌枫华理了理思绪,继而开口缓缓说道:“我是八岁之时入得三清观,是时三清观已鲜与外头有所往来……却不知为何便收了我。”
梅子隽微微一笑,道:“在茶棚处见道长出手,功夫俊得很,自然三清观是瞧在道长的习武资质上方始破例收了你的吧。”凌枫华本便是宠辱不惊的性子,听梅子隽这样说,也并未有什么心喜之感,只是沉默片刻,又道:“也并非如此,而后观中陆陆续续又收了些弟子,肖师弟是在我入门后两年才入的门。那时我在三清观后辈弟子中居长,是以虽是只有十岁光景,师父也将派中一些事交由我负责,各师伯师叔们座下的弟子大多都是由我安排住处,督导早课等等。届时肖师弟方入三清观,身子骨又弱,是以总是寡言少语……”
梅子隽闻声,说道:“可如今的肖道长,似是开朗了许多,怕是道长的功劳不小了。”凌枫华轻叹一声,道:“也不知该说肖师弟命苦还是命好,原本似他这般弱的身子骨,以三清观收徒的规矩,是不可能有人愿意收的,可偏生给他撞上了。许是三清观中人习道良久,终还是存了那么一丝侠义吧。”
梅子隽沉吟道:“可一般武林门派自有的收徒规矩,即便一项不符也不见有破例之说。这……着实有些古怪。”凌枫华点了点头,道:“一开始肖师弟自卑不已,是以见了我们都是远远地躲着,即便是不得已与我们一道时,也不愿多说什么话。我们瞧他这样,有的师兄弟便对他生了厌倦之心,甚者还有以为他自作清高不愿与我们相交好,是以便开始处处寻他的晦气。有时被我瞧见了,我便训斥他们一番,叫他们不许再犯,可这种事,我一个人又如何管得过来?无奈之下,我也唯有去肖师弟的师父处告了一状,好歹是叫他们安分了下来。也是自那以后,肖师弟对我渐渐不那么冷漠,也常来寻我指点他功夫……”
梅子隽问道:“道长可知晓令师弟的身世如何?”凌枫华思忖片刻,道:“我曾与你说过,肖师弟他自幼身子便不好,他的爹娘是寻人批命过后,说是若不入道观习道,便会英年早逝。也是爱子心切,肖师弟的爹娘便急急地将他送上了山来。”梅子隽怔了怔,继而说道:“道长……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凌枫华闻声,不由一怔,道:“怎么奇怪了?”梅子隽沉吟道:“你与我说,你八岁时入观,而且据你所知,那时三清观便不怎么与外界往来了。你又是如何入的观?送你入观的人又是如何得知三清观的名头?我不知你的身世,也不便问,是以当时并未说出。可……令师弟的爹娘难不成原本便和三清观有所往来?天下道观千千万,习道也未必便是你三清观见长,令师弟的爹娘又是为何便选了三清观?他们又是从何得知的三清观的名头?”
凌枫华听他说了这许多,不由剑眉微蹙,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道:“这……我便不知道了,我对肖师弟的来历所知也仅止于这些。便是肖师弟祖籍何处我也并不了解。但我见过肖师弟的爹娘——那回肖师弟上山入观便是由我接见。他爹娘是再寻常不过的务农人家,想是不会与三清观有什么交情。”梅子隽微微颔首,道:“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道长请继续说。”
凌枫华握了握剑鞘,沉默了片刻,继而说道:“那名给肖师弟批命的人虽是这样给肖师弟判了命,却也不曾告知肖师弟所患之疾为何,是以我们私下里总是说那批命之人不过是江湖神棍,所言皆做不得准的。可肖师弟和他的爹娘却是深信不疑,肖师弟还日夜玉不离身,说是用以养人之用。”
梅子隽点了点头,道:“不错……确是有以玉养人之说……”凌枫华剑眉一扬,道:“当真?”梅子隽点了点头,道:“嗯……玉石通灵之说怕是妄作。可自风水堪舆之论而言,玉石出土前吸纳地脉之气,与命相相和相生便有养人之用。”
凌枫华只是兀自摇了摇头,道:“怕也都是妄作。”说着,顿了一顿,又道:“如今也不知该说那批命之人所言准不准了……肖师弟入门后不久,身子确是奇迹般的好了不少,不似以往那么易病了不说,身子还壮健了不少。只是终究底子弱,剑法在后辈弟子中却不似他的几名师弟那么厉害了。可大约他十五岁那年,身子又开始不好,断断续续地病了几场,而后便一直持续到如今这个样子。”
梅子隽闻声,不由蹙了蹙眉,道:“这病……也着实来的蹊跷。肖道长在三清观这么些年了,道长的师父师叔师伯们便没有寻法子给肖道长诊疗么?”凌枫华轻叹一声,道:“如何没有?自肖师弟上山入观之后,他每个月都会随着师叔离开三清观五六日,便是为了下山寻名医诊治。”说着,顿了一顿,又道:“肖师弟每回回山,精神也着实会比下山之时好上许多,兴许……山底下那些个大夫,虽不能将肖师弟身上的顽疾根治,却也能叫他舒坦上一段日子。”
梅子隽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三清观待令师弟也算得操尽了心思。”凌枫华轻叹一声,道:“可能每次师叔携肖师弟去的去处不一样吧,有一回肖师弟回门派之时却是面若冰霜,一言不发,便恍如全天下的人都得罪了他一般。他一回山便将自己锁在了房内,一整天都没有动静。这自然是把大伙儿都吓坏了,正商量着强行闯入的时候,他恰好出了门来,见了我们之后便和我们道了声歉,然后自顾自地去寻师叔去了。”说着,不由尴尬地笑了笑,道:“一不留神便说了这许多有的没的,都还未将重要的事说与你听。”梅子隽闻声,微笑道:“无妨……道长想到什么便说到什么,我自然不会嫌情报太多。”
凌枫华听他这般说,不由眉头又微微蹙了一蹙,继而展眉道:“你这人……”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日子也便是这么过着。而后有一日,师父忽的便让我下山替肖师弟置办药材——”梅子隽闻声,不由失笑截口道:“什么?让堂堂的大师兄去做这等杂事?”
凌枫华有些不豫地瞧了他一眼,继而说道:“肖师弟的病所需的药材不易取得,平日里去置办药材的人因为年老而行动不便,是以师父才让我前去。”说着,顿了一顿,神色黯然,道:“只是没想到……这一离山……便是和三清观中人的永别。”
梅子隽怔了怔,喃喃道:“永别……?”凌枫华轻叹一声,道:“那一日里,我在翠屏山下的小村庄休息,忽的肖师弟便闯了进来。我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的,只是瞧着他一身是伤,又一见了我便昏了过去,我慌忙在当地给他寻了个大夫将外伤给治了……可着实没想到,他醒过来后便告诉我,三清观已被人血洗。”
梅子隽蹙了蹙眉,道:“血洗?三清观是在江湖上和哪门哪派结了这么深的仇怨?竟要将三清观上下尽数除尽才满意?”凌枫华摇了摇头,道:“对于三清观的过往,我一概不知,自我入门之后便没有再见三清观与外头有什么交情,更遑论结怨。想来都是入门之前造的孽吧……”
梅子隽点了点头,道:“然后呢……”凌枫华思虑片刻,道:“肖师弟醒来之后,与我说了这些,然后将师父的手书交与我手。师父的手书似是大敌来犯之前匆忙写的,但还是能瞧出是师父的笔迹。上头的意思大致是说,三清观近日恐有血光之灾,让我一个月内不许回山。而关于肖师弟的疾病,他只是让我去青石镇寻一处梅花坞,然后在梅花坞中寻到百草生,师父说百草生医术精湛,定能治肖师弟身上的顽疾,还吩咐我莫将此事外传。我看完师父手书之后,自是追悔莫及,本拟回山替师父他们将尸身装殓,可肖师弟告知我……当时他在暗处藏匿,眼睁睁地瞧着门派中人一个个被击毙后扔下山崖,便是有心装殓也无处寻见尸身,便是有心凭吊也终究没有一处坟茔……我当时虽是对肖师弟见死不救心怀怨怼,但他终究功夫弱,便是去了也不过将一条命赔上,谁不愿求生呢……这么念着,也便没有再责怪于他。自然……见了师父的手书之后,便将替肖师弟治病之事放在首位。接下来的事,你多多少少参与了一些,也不需我多说了。”梅子隽听闻之后,垂首沉思。
是时灯火渐阑,郊外已是漆黑一片,溪水流过青石,佩环之鸣般的声响却在幽夜中显得这般诡谲。